在这个过程当中,我认为,摄影文学首先要反抗的就是俗常意义上说的“纪实”,以及想通过“纪实”来发布真实的冲动。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客观的真相已经消失,一切的真实都正在趋于梦想。而摄影作为一种艺术,即便是发展到直接摄影(Straight photography)和快拍美学(Snapshot Aesthetic)这种形式,也不等于创作者就一定掌握了世界的真实。为什么呢?因为所“摄”之物如果不过是感光材料上的“影”而已,那么,谁能保证它不是经过了人工修饰和作假的产物?客观呈现世界和事物的原貌,对于艺术而言,已经没有多大的价值,它最终会被证实,所谓的真实(原貌)那不过是一种自我幻觉而已。必须看见,我们所生活的不再是真实的世界,而是一个真实不断地被“类象”(simulacrum)和“仿真”(simulation)所取代的世界,一个“虚拟实在能使人造事物像真事物一样逼真,甚至比真实事物还要逼真”(尼葛洛庞蒂:《数字化生存》,140页,海南出版社,1996)的世界。“形象、照片、摄影的复制、机械性的复制以及商品的复制和大规模生产,所有这一切都是类象。所以,我们的世界,起码从文化上来说是没有任何现实感的,因为我们无法确定现实从哪里开始在哪里结束。”(杰姆逊:《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219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在这样的境况下,摄影文学的意义不应该是表达世界固有的真实,而是要通过一种我称之为“仿真叙事”的方式,使自己成为这个“仿真”世界的叙述者和观察者。如果说文字文学叙述的是世界的“幻象”,那么,摄影文学叙述的就是世界的“仿真”状态——它既不是世界原貌的客观呈现,也不是扭曲的心灵表达(像一些先锋文学所呈现的那样),而是在创造一种新的图像文学的同时,抵达新的真实和审美。
也就是说,摄影文学既不是表现世界的“原本”,也不是表现世界的“摹本”,它最终所要表达的其实是这个世界的“仿真”状态。或者说,“仿真”是摄影文学的基本表意方式。它不以追求外在的真实为目标,而是借着出示一种与客观真实相似的“仿真”,使图像文学化、陌生化,从而最大限度地获得摄影和文学相结合的双重艺术效果。
确实,只有将摄影文学从旧有的真实观中解放出来,它才会获得广阔的发展空间。“仿真”作为一种新的真实,并非为摄影文学所独有,但它确实是摄影文学所要追求的效果:通过“仿真”与“真实”间的差异,给欣赏者以无限的想象空间。“摄影无类,因为没有理据去标志摄影的此或彼;摄影或许渴望成为原生之物质,特定之物,堂堂正正,一如符号,足以使它步入语言的高贵领地……无论它怎样诉诸视觉,呈现怎样的模样,照片总是不可见的:它不是我们所见及者。”(罗兰·巴特:《文之悦》,173页)——“它不是我们所见及者”,表明它所呈现的比我们看见的要多得多,而这,恰好是摄影文学所着意营造的。我在《文艺报·摄影文学导刊》上看到的许多摄影文学作品,很显然,作者都希望让我们看到比画面和文字更多的意蕴空间,哪怕是一幅肖像配一首诗,指向的也是精神的远方,灵魂的高处,让人遐想联翩。
但我觉得,关于摄影文学的探索还可更大胆一些,这样,它留给读者的想象空间就会更大,它所创造的艺术经验就会更丰富。摄影文学作品其实并不需要过于注重图文的纪实。既然是新的艺术门类,何不进行观念变革,对摄影和文学都作一些大的实验呢?——我一直认为,只有当摄影文学完成了对现实主义摄影、对“决定性的瞬间”的质疑,并开始走向自己所创造的“仿真”世界之后,它才会显露出真正成熟的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