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1临沂摄影大师班,3位导师与11位学员的教学互动,在所有参与者的共识中,它是一场基于令人焦虑的媒体影像现状所产生的、以专业与职业诉求为目的Workshop(工作坊)。除此之外,我更愿意将它看做是一场“梦”的征集——正如我们在遴选摄影师时列出的三个条件:35岁以下、对摄影有梦想、能在摄影之外进行思考。一群年轻人的摄影梦,这个年纪,神经末梢已经清晰地感受到梦想与现实的矛盾带来的触痛,但应激反应总体趋向积极、不麻木;虽然时常沮丧,但也容易再度乐观。但最宝贵之处在于:他们对于摄影,主要出于理想和兴趣,还有强烈的好奇心,以及他们可能并不愿意承认的使命感——他们还在做梦,还能做梦,为了一个梦,可以和自己、和别人拼命地较劲儿。
与此相对应的,是这个群体的视觉表达能力。他们共同的优点是:无论是作为摄影记者,还是自由摄影师,独立完成一个摄影计划已在意料之中,时不时地还能抖个机灵,给人惊喜;关注视觉语言本身的学习和经营;慢慢在探索一些个人表达上的差异性。而共同的弱点是:摄影还没有成为他们从内心里发出的、像母语一样运用自如而深入血脉的语言;影像缺乏一种精确到细节的控制,以及稳定的一致性和连贯性;知识结构和理解能力还不够完善和深入,因此二者之间尚未建立良好的互动关系;对选题的理解、对画面的理解,时常游移偏离。
第一个问题是最主要的问题。我们可以通过一个人的说话方式了解一个人,这样的“说话方式”在他们身上尚未形成,一个比较书面化的说法是“尚未形成明晰的个人风格”。那么,“个人风格”又是什么呢?是桑德的永远肖像式?还是黛安·阿勃丝的永远畸形变态人?抑或布列松的永远决定性瞬间?不,都不是。手法、题材、视角乃至结构、影调等方面的特征,都可以成为个人风格的组成部分,但是,那不是最为核心与关键所在。对于一个摄影师而言,最有价值、最能够将他与众人区别开来的,只有他自己拍摄时的主观意识!因为正是摄影师的主观意识在确定照片里所有元素形成何种关系时按下快门,而图片的意义正是通过这种关系来表达的。摄影师捕捉的,不是一个点,也不是一条线,而是一个面,在这个“面”中,呈现的是一种或多种关系。因此,摄影是什么?摄影,实际上就是将梦想狠狠地扔进人类的头盖骨!自己的,别人的,那溅起的认同或是抗拒,决不是基于影像表面的评价,而是人与人之间、张扬十足的性灵对话,是世界观、价值观的正面交锋。
二
循此路回顾此次大师班,也正是一次向头盖骨里扔进梦想的实验,或者说,亦是此举的目的所在。因此,我宁愿以十分苛刻的眼光去评论这些优秀摄影师的作品。对于怀抱梦想的他们,仅有褒奖和鼓励,倒显得是在敷衍。我所负责的三位摄影师是:沈伯韩(新华社)、宁峰(华商报)、王辰(东方早报)。
班长沈伯韩,有难得的书卷气。这身书卷气的确在拍摄时替他打通诸多关节:仅仅大半天的走马观花,晚上讨论,他就有了一个颇具意味且兼具操作性的选题:拍家具,拍它们在卖场和在家庭中的不同状态。而彼时,大多数人还未找到什么清晰的思路。这样的选题不可能出自灵机一动,必然有长期的积累。果然,他后来说是缘于他一直想拍摄的楼盘样板间。其后,拍摄遇到客观障碍时,他能在现有基础上迅速调整,转为拍卖家具的人,不费周折而指向更具当代意义。再者,他为自己作品取的标题《Me and I》,准确而有味道。这些都能说明伯韩在知识结构和影像思维上有良好的修养,这些一定会帮助他成为一个能在精神层面进行影像叙事的摄影师。
问题在于,如何能将自己的思考准确地用照片表达出来?这一路下来就是一波三折。第一次拍摄后居然令人吃惊地挑不出照片,镜头在家具和人之间徘徊不定,谁也没成为主角。我给的建议是:不能用摄影报道的感觉去拍这个题材,如果拍家具,就要把家具当做主角来拍。卖场里的状态要拍出聚光灯下的舞台感,那种被设计出来的奢华环境,和近乎表演的职业状态。第二次拍摄令人惊喜,尤其是那个男人躺在粉红纱帐里出人意料的私密真实,一下子把人带活了,与前一张形成了在环境上富于细节性的对比。没想到,第三次拍摄回来,又迷路了。一是人物都比较僵硬;二是纠结于一种形式上的统一,而丢掉了自己真正要表现的主旨。最明显的例子是那个卖餐桌的女人,因为要在两张照片上都展示出餐桌,所以虽然这个女人平时不在这个位置吃饭,伯韩仍让她坐在这里拍照,结果几乎显现不出她在卖场和在家中有什么不同。实际上,这个女人平时是拿沙发的茶几当餐桌的,边吃饭边看电视。我直说可惜,本来会是多么好的一组照片!家具,一方面是一种纯粹物质化的存在;另一方面,它和人的生活、情感、习惯密切相关,它能反映一个人的品位、经历,甚至可以暴露隐私。卖家具的人,两两对比,拍心理层面的家具,在“同中有异”里去表现被消费的家具和被生活的家具的差异,以及它们的“主人”在二者之间微妙的区别,以此反映人与物质的关系:人是来消费的还是来生活的?这种迷茫因为普遍存在而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
伯韩的问题正在于未能从根本性上去理解自己的选题,而是纠结于画面形式上的构成,试图以形式的一一对应来显现意义,这样的对应是机械和僵化的。最后,他又一次尽可能地补拍了照片,作为一次Workshop的现场作业,我觉得已经相当不错了,关键是终于找到了对的感觉。
三
宁峰,朴实稳重,也不乏可爱,有一颗童心,喜欢拍摄动物题材。他几乎是每一家报社、每一位图片编辑梦寐以求的摄影记者:扎实、敬业、完成任务保质保量,发回来的绝对都是能上版的新闻照片,他就是个天生的摄影记者。这从他第一天的拍摄就能看得出来。11个学员八九个都在有意无意地摆脱自己的媒体身份,借这个机会拍自己想拍的东西,显示个人风格嘛。而他的照片,一看,就是华商报的,标准的社会新闻。他的照片都很直接、实在、有内容,第一天拍回的“摩托车带小推车”,幽默地反映了临沂的民情风貌,而“传销女”一组则是截获的街头新闻,新闻记者的天职在宁峰身上体现得太鲜明了。而这,恰恰正是他的问题所在。
第一次讨论后,宁峰干脆地表示明天重拍。第二次他找到了商城里的“小轮车”这个选题,他报选题时说:“小推车上承载着老百姓的富裕和幸福。”看来我必须去打破一下宁峰坚固的记者盔甲。因为,媒体的风格永远不会成为个人的风格,相反,到一定程度只会是瓶颈。后来,我用宁峰的照片编辑了两组完全不同的专题。一个是《商城里的小轮车》,这个基本还是传统的图片故事路数,带一点趣味性。这个专题里宁峰暴露的问题是:他还是把“物”拍成了“物”,一个工具的图解。它和人的关系,以及它自身的近乎于“人”的品质,都没能展现出来。说实话,“以物喻人”的拍法,是需要一些敏感气质和想象力的,而这二者都不是宁峰的性格。他的讲述风格是消息导语式的,而不是发散诗意式的。我给他编辑了第二组照片《城市小幽默》,没有故事,着重强调视觉勾连引起的呼应与对比,有一点意思但又不明确。希望以此帮助宁峰去感觉一下视觉本身的可能,以及如何营造一个丰富的画面关系去让图片自己说话。
四
王辰,一直在搞笑气氛,骨子里却较真儿,就数他问题多。晚上讨论结束都快11点了,他还发短信来要聊聊第二天的拍摄计划。
王辰的选题《商城里的孩子》是他自己转悠出来的结果。我觉得是一个好选题,这个角度有挖掘与展开的丰富性,同时,有社会意义。从最后的照片来看,基本触摸到了这群孩子完全不同于成人社会的独立王国,有两张照片我特别喜欢,“被门帘打到的小女孩”,和“玩水瓶的男孩”。那是以一种非常自然的方式捕捉到了孩子内心的情绪。有意思的是,王辰一开始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好照片。大量的照片只是在交代单纯的信息,他显然意识到这些画面是必须拍下来的,因为里头有东西,可是,他没有明确这些东西是什么。我很高兴他后来越来越多地去注意体会那些孩子的内心,而不是仅仅把他们当做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儿”。
只有当你尊重生活时,它才会对你显现它的不凡之处,而摄影,正是从生活中自然地去发现,而不是以自己的主义来强行绑架。
五
其实,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纠结,“纠结”到最后,成了这个Workshop的关键词。
肖翊,这个内秀的孩子,有着很西化、大气的视觉教养,但他可能会为此和太过娴熟而了无新意的表达纠结。
华剑,照片的奇特之境让我吃惊,我喜欢他不经意的吊诡,但他那些流于程式又缺乏力度的罗列照片似乎也表示了他的某种力不从心。
王远凌,纠结于图片故事是什么,纠结于景观是什么,纠结于杂志社选题是什么,摄影师的确要明白一些概念,但明白的目的不是陷于概念本身,而是为了更好地出发。
钟锐钧,《Low Fashion》,其实游移在Low和High之间,回眸的女郎很神秘,布帘后的姑娘也很动人。但总有那么点高不成低不就,距离感是不是也是一种纠结?
李林,他的标题就叫《梦想》,几乎看不到他的纠结,很稳定、完整,但很可能是因为没有想得太多,想得太深。
贾代腾飞,表面激越而内心浪漫,他在反复问我要不要用闪光灯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他的纠结。他那张最好的照片正在于充满了矛盾,所以,如果纠结能让你发现矛盾之魅力,那就纠结吧。
王媛,她的纠结可能是最严重的。因为忽然发现被教育、已习惯的那一套在这里完全行不通,找不着北。从第一次主题先行的《幸福在哪里》失败到放下一切原有框框,重新从摄影的起点出发,纠结后的释然,对于这个年轻女孩子弥足珍贵。希望她能坚持她重新找到的一切,不要被环境轻易改变。
对卢鹏来说也是一样,对的感觉找到了,就不要轻易放弃。
我希望,这个活动能延续下去,因为,这不仅是出于专业培养的需要,更是一种精神上的需要。